花灵儿单手托腮,对赤身裸体的钟道临视而不见,反而深情地看了眼坐在身旁的一位翼人,低首黯淡道:“师父死了。”

  钟道临被花灵儿没来由的一句话弄得呆了一呆,愕然道:“是……是我师父他们动的手么?对了,你身旁这位老兄是?”

  说罢,自然的松开遮掩下体的双手,他明白对花灵儿来讲,自己穿不穿衣服,都一样。

  “他么?”

  花灵儿没有回答关于自己师父的话题,反而怜惜的摸了摸翼人的额头,后者却没什么反应,眼神呆滞,只是望着光着屁股的钟道临,傻乎乎的笑了笑。

  “他是个呆子,很傻。”

  花灵儿眼眶中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泪光,低泣道:“这个呆子为了他的小师妹,不惜跟师门决裂,为了修行者本不该有的那分感情,不惜放弃天道的追求,寄宿在一个翼人的肉身上。

  “苟延残喘,只是为了将脆弱的生命延续下来,终日守护着他的小师妹,不让别人欺负。”

  钟道临脑际灵光一闪,心神一动,仿佛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沉声道:“莫非他就是广寒子?”

  花灵儿嘤嘤悲泣一声,黯然摇头道:“世上再没有广寒这个人了,要叫就叫他龙胜天吧,这个名字对你来说,应该不会陌生。”

  “呜呜!”

  一直以来神情呆滞,彷若活死人的翼人听到龙胜天的名字,忽然身体微颤一下,眼神中恢复了一丝清明,紧接着便陷入了某种挣扎。

  再一刻,又回到了原先不言不语的呆滞模样,傻乎乎的呆视前方,嘴角不受控制的流下了口水。

  花灵儿掏出一条手帕,轻柔的拭去龙胜天嘴角的口水,自嘲的一笑,喃喃道:“名字这东西,对某些人是种沉重的负担,你叫作钟临时还是个孩子,一旦中间加了个道字,生活便从此改变,再也回不到原来的轨迹上去了,不是么?”

  钟道临心中尽管有所准备,却怎么也想像不到淩霄阁的大弟子广寒,居然成了如今这副模样,听到花灵儿说起自己,眉头一皱,平静道:“想不到灵儿对钟某这么了解。”

  花灵儿惨笑一声,道:“道?就是这个道字,害得我家破人亡,就是这个道貌岸然的道字,使得娘亲整日郁郁寡欢,悲忧而逝,我恨这个无情无义的道字。”

  “奴家本是利州西北一百七十里‘松雾岭万霞洞’的一尾灵狐,在家排行第十七,修成人形后更名‘花灵儿’,本和一群姐妹整日嬉戏在‘松雾岭’的清溪绿草之处,采天地灵气,修炼法术,谁知……”

  钟道临想起当日首次跟花灵儿见面时的场景,语气转冷,光火道:“你这妖狐盘踞利州黑云山左右,蛊惑世人、荼毒生灵,罪恶滔天,又有何资格恨这个道字?”

  “钟小弟!”

  花灵儿神情一整,改变了对钟道临的称呼,讥讽道:“对道字的理解,奴家自认不比你浅薄,当年我入三清法门,修行术法之时,你小子或许还没有投胎呢。”

  “入三清法门?”

  钟道临双目寒光一闪,紧紧盯着花灵儿,低喝道:“你究竟是谁?”

  “太虚淩霄阁广字辈关门弟子,紫辰微!”

  花灵儿嘲弄的瞟了眼钟道临,冷冷道:“俗名乌兰!”

  “什么?!”

  钟道临身躯不受控制的颤动起来,厉喝道:“休要胡言,关伊前辈乃正道有数仙师,仗剑游走,一生斩妖除魔,卫道人间数百年,怎可能收一个妖狐做弟子?”

  花灵儿闻声忽然发出一阵凄声厉笑,仿佛听到了人世间最荒谬的事情,笑得花枝乱颤,频频摇头道:“什么正道仙师,不过是个抛妻弃女、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罢了……”

  接着,花灵儿忽悲忽怒,似怨似恨,哭述了这段从未见诸于外界的秘闻。

  原来,在六百多年前,生于大富之家的关伊,幼而近道,于十七岁时夜观星辰,顿然悟道,遂舍去万贯家财,斩断一切俗缘,飘然而去。

  其后,关伊仗剑孤身游走神州,在百年之内寻遍了漠北塞外、四海汪洋,足迹遍布中土异域,到处寻找能人异士,论道无常,道法修行也愈发精进。

  当年关伊四处游历的时候,途经西北松雾岭,偶然出手救下一尾灵狐。

  当时这只浑身雪白的狐狸,正与一只红睛铁爪的仙鹤,争夺赤瞳血蛇的内丹,白狐不慎落败。

  正当那只仙鹤要把白狐啄死,而白狐自知必死,悲鸣不已的时候,被正在一旁暗中观察,心中已有计较的关伊出手救下。

  关伊见白狐颇有灵性,否则不可能与昆仑飞来的神鹤,争夺对修行者甚有裨益的内丹,眼看此尾灵狐不出百年就将幻化人身,关伊遂决定助灵狐一力,顺便利用灵狐的天生骨媚,反助自己渡过修行者除天谴外,最凶险的情劫。

  又是三年过去。

  在此期间,关伊以无上神通助灵狐重塑人身,而出落得越加美丽的灵狐,也对这个年轻的修行者暗生情愫,渐渐爱上关伊这个异族的小子。

  关伊察觉到了灵狐的爱意,不动声色地将东藏双密的大欢喜禅,暗中传授给灵狐,得此佛门心法的灵狐,修行日渐精进,又因骨媚天成,对关伊的吸引力也越来越强。

  面对着灵狐一双含烟带雾,春光盈盈的媚眼,关伊却一直抱守元一,始终灵台清明,心如磬石,灵狐对他的百般挑逗,关伊只当作是练心的药引,凌渡彼岸的宝筏。

  三年之间,白狐与关伊足不出松雾岭,朝夕相处,也让已经化为人身的白狐,深深爱上了关伊,盲目陷入了人妖之恋,爱得不可自拔,虽然隐约察觉到关伊的目的,却仍旧拿出浑身解术取悦关伊。

  只有白狐孤身一人时才会感到心中苦楚,自怨自怜,却始终流不出眼泪,毕竟,她是妖,没有人的泪水……

  就在关伊以为已经通过白狐渡过了情劫,进入万霞洞开始闭关时,三年来白狐的音容笑貌、媚姿软语忽然闯入脑际,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异感觉传来,热浪上翻,血脉贲张,情欲之火汹涌而来,道心瞬间失守,走火入魔,昏死过去。

  因为关伊练心的法门,是将白狐与其二人的心灵,牢牢牵于一线,以无上层面的精神绞缠,达到水乳交融,以无情破有情的目的,故此关伊走火入魔的同时,白狐便已经发觉到了洞内的凶险。

  发觉到关伊不妥的白狐,进洞略加察看,便已经明白关伊所遇到的问题,一旦情欲之火不得发泄,便会噬心焚体,越是道法高深的修行者,越是反噬的厉害,以关伊的层次,甚至有可能爆体而亡,心神俱灭。

  就是在那一晚,白狐无怨无悔的用自己百年道行,以己身红丸救下了关伊。

  关伊却在次日醒来后,只是平静的看了眼身旁躺着的白狐,便一言不发,飘然远走。

  赤身裸体的白狐面对着关伊毫无留恋、出洞而去的背影,眼角终于流下了化为人身以来,第一滴情泪。

  一人一妖间的这场诡异之争,也便有了一个更加诡异的结果,根本没有赢家。

  之后,关伊于九华山神女峰之上,陷入七日六夜的神游,霞光升腾、百鸟来朝,一举突破金丹内结,元婴初凝之境,抵至无宝无筏的不灭至境,星辰不灭,肉身不死,故而自号“太虚”。

  关伊出家后所收的第一个徒弟,也是最得他真传的弟子,便是广寒,之后才依照北斗七星的踏斗之数依次又授受六徒,正式立派淩霄阁。

  太虚淩霄阁七子的威名,慢慢也随着一代宗师关伊一起,声名远播,威震群邪。

  如果说这个故事由此而终,那便是再也平常不过的了,打断了这段故事的插曲,便是某日一个美丽娇柔的小姑娘,带着关伊当年遗留在松雾岭万霞洞,不及带走的剑鞘寻至九华山,太虚神剑也在关伊的手中再次合为一体。

  这个小姑娘的名字,便是花灵儿。

  也就是在那一日,关伊将花灵儿更名为乌兰,收为关门弟子,道号“紫辰微”,并宣布从此永不收徒,将派内一切事务交于大弟子广寒后,当日便闭死关,太虚大殿由此而沉入天柱山。

  花灵儿乃灵狐所出,本为妖身,却因机灵顽皮,媚态撩人,又是关伊关门女弟子,很得一众师兄弟的疼爱,并没有人计较她本是个妖类,这其中最为疼爱花灵儿的,便是广字辈的两位师兄,广寒与广渡。

  完全得自关伊真传的广寒,一直以来便担负着教授后进弟子的职责。别说渡、圆、止三字辈的后进弟子,就连广字辈的广虚、广悟、广渡、广尘,关伊也一向很少亲自传授道经术法,多由广寒代师教徒,所以广寒在淩霄阁中威望极重,有半个掌门之说。

  花灵儿的到来,使得广寒步入了关伊当年的后尘,不同的是,当年关伊是以情试法,以无情炼道心,而广寒则没能在花灵儿面前走上几个照面,便被出落得美丽惊人的花灵儿俘虏,深深喜欢上了这个俏皮可爱的小师妹。

  于是,一场悲剧,无可避免的发生了……

  钟道临听到这里,喟然长叹道:“人妖殊途,彼此一旦产生感情,便被人妖两界所不容,钟某不奇怪你跟你大师兄之间的事情,却不明白为何一直以来,从未听你说过此番渊源。”

  花灵儿冷冷道:“伤心事何必提起,如果我知道关伊就是害得娘整日以泪洗面的那个恶人,早就恨不得生吃其肉、喝其血,又怎么会拜入他的门下,哼。”

  钟道临低沉道:“他毕竟是你的生父。”

  “登!”

  花灵儿伸手一拍石桌,恼道:“我没有这样无情无义的父亲。”

  “我明白了。”

  钟道临叹了口气道:“一定是广渡从关伊处探听了虚实,故意告诉你的吧?”

  “哼!”

  花灵儿一声冷哼,不屑道:“那个伪君子有什么想法还以为我不知道,知道了又怎么样,偏偏不如他意,你钟道临也一样不是好人,来到这里不就是想杀我么,还是要找大师兄。”

  说罢,伸手一指身旁的龙胜天。

  钟道临沉吟了少许,摇头道:“钟某来之前并不知道灵儿在此,你我之间的恩怨,说到底不过是正邪之间的意气之争,如今在下都分不清自己是正是邪,哪还有工夫刻意找你,倒是灵儿你刚才说师父死了,不知……”

  “呜呜……”

  花灵儿闻声,猛然趴在桌上,掩面痛哭失声:“师父就是娘,娘,你为什么不早告诉灵儿哪,你好苦哇……呜呜……”

  望着哭得一塌糊涂的花灵儿,钟道临有些尴尬的不知怎么劝慰,走上前轻轻的拍了拍花灵儿的肩膀,正要安慰几句,忽然一道冷冽的杀气怒轰而来,吓得他急忙抽身而退。

  元神寄居于翼人肉身的龙胜天,噌的一声站了起来,脸容狰狞,一双鹰目杀气腾腾的盯着钟道临,肉翅一抖一振间,仿佛随时都要扑上的模样。

  花灵儿呜咽的止住哭声,伸手拦到了龙胜天身前,柔声道:“灵儿没事,他是灵儿的朋友,不关他的事。”

  提功戒备,同样杀机涌动的钟道临,见到已经被花灵儿安抚,重新傻乎乎的坐回石凳上的龙胜天,心中有些不忍,道:“广……在龙胜天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怎么成了如此模样?”

  钟道临想到花灵儿不愿意重提紫辰微的道号,就是想跟关伊与淩霄阁划清界限,所以也就不再以广寒道号,称呼变相叛门而出的龙胜天。

  “他的元神,如今寄居在风翼族族长风淩的肉身中。”

  花灵儿深情的看了眼浑浑噩噩的龙胜天,心中一痛道:“整日就是这样,一会狂癫一会呆滞,很少会清醒,只有察觉到我受了危险才会发狂,你不要介意。”

  “怎么会!”

  钟道临苦笑一声:“广寒毕竟是在下的前辈,有什么好介意的,倒是灵儿你,一直以来烟波媚行,四处勾人,也不怕你大师兄吃醋?”

  “呵呵!”

  花灵儿掩嘴娇笑一声,忽然小脸一沉,平静道:“我就是要四处勾引人,凡是能让关伊伤心的事情,我都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平静的话语中却透露出一股狰狞,令闻者心生寒意。

  钟道临心说怪不得当初提及广渡的叛变、花灵儿的由来时,关伊什么都不愿说,原来还有着这么一层因果。

  道是无情,却也有情,关伊跟白狐之间,真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这么长时间,几次听你说过,你师父对在下感兴趣。”

  钟道临神情中露出一丝疑惑,接着问道:“究竟钟某能对你们母女有什么用?九鼎呢,灵儿就不再关心了么?”

  花灵儿深呼了一口气,少有的严肃道:“我曾经说过,你永远也不会明白我们的追求,即使我说了你也不会明白。只能说,这一切归咎于你领悟了《炼妖秘录》的因由,至于九鼎,现在还重要么。

  “天契时轮已经转至最后,九重魔界终究会顿开,我们妖族在人间已经败了,何必徒劳的干涉人魔两界的争端。”

  “钟某此次造访,便是为的这个。”

  钟道临伸手一指傻坐在石凳之上的龙胜天,皱眉道:“可惜没想到事情的发展,出乎了预料,我前几日刚跟八王之一的乾达婆王照过面,从她口中得到了一些消息,这便是钟某来此的原因。”

  钟道临向花灵儿叙述了一番跟乾达婆王见面的前因后果,淡淡道:“钟某总觉得,寻找所谓的‘那个地方’,除了前往魔殿找计督、霍罗外,便是从广寒的口中探寻一番其师关伊的去处。

  “一直以来,我们修行之人总以为飞升涅磐即为正果,现在看来,那不过是又一个起点罢了。”

  顿了顿,他又道:“换句话说,在下觉得六王所去的‘那个地方’,或许就是关伊飞升之后的所在。”

  钟道临惋惜的看了眼活死人一般的龙胜天,叹了一声:“可惜了。”

  也不知是叹息龙胜天的结局,还是对无法从龙胜天口中探取消息而惋惜。

  花灵儿愣愣的听完钟道临的话,眨了眨眼,愕然道:“灵儿还以为你来此……算了,如今我与他生不如死,前途渺渺,又不知前方可有归路,早已生无所恋,无论你要找的那个地方有多么美好,都不会再引起灵儿的兴趣了。”

  说着,她悠悠呢喃道:“人也好,妖也罢,归宿自在人心,心乱了,无论何地,皆是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