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的汹涌一旦停止,海面总有一段时间呈现它的平静。
妓院经过蜀山九龙这一劫,妓女们都心神不定,有的已经离去,流动性的妓女也都往别的地方谋生,她们看到这间妓院的脆弱性,几乎是不堪一击。只有十四个妓女留了下来,她们多少对春风扬万里有些感情,或许是对玉娘感到一种由衷的敬佩──玉娘也就一介弱女子,然而她毕竟得到了妓女们的尊敬,她以她的弱,成就了她的强。
玉娘还是像以前一样,彷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她是一个妇人,并不是一个少女,被鹰龙的强逼,虽是她一生中的耻辱,可是她事后就把它埋入了心底。
女人忍辱负重的本领,向来都是很强的。
对于一个曾有过三个男人并且有孩子的妇人来说,一个男人的强行进入或用其它不正当的方式进入,并不会让她伤感多久,只是在当时,她的羞愧和愤恨也的确覆盖了她所有的感情──除了爱以外。
红珠和罗芙、罗紫玫两姐妹并不知道已经发生过的这件事,只是确切地知道萧路君已经死了。红珠为此大哭了一场,两姐妹也跟着流了一些懵懂的眼泪。绿翠了解到一些眉目,然而她一句话也不吭,只是默默地流泪──为萧路君,也是为了她自己。
办完萧路君的丧事,生活从表面上来看,又回复了原来的样子,似乎并没什么改变,可也总是有所改变了。
很长的一段时间,颜罗玉都不大言语,也就没有和两姐妹打架,他把自己困在房里,她们找他玩,他也不答理。
基于孩童的本性,他渐渐地遗忘,或许是要把悲痛的事情深藏,不知不觉地选择了沉默,不愿再提也不敢再想。
孩子对于苦痛,有种无法解释的适应能力,就因为他们的单纯,所以不会长久地思绪任何一件事,他们只对眼前的新生事物发自内心深切的体会和情感,所以就能很快地遗忘了曾发生的很多事,快乐的,或痛苦的。
但有一件事,颜罗玉是不敢忘的,那就是继续修炼《男人至宝》,这是萧娘教给他的,也是萧娘留给他的最后的唯一的礼物。萧娘曾说,练好这个,以后能够打败女人,既然连女人都能打败,当然也能够打败男人,他总是这么天真地想。
半年以后,颜罗玉几乎又回复了他原来的样子──除了一点,那就是哭。他依然天天和两姐妹打闹,可是不管两姐妹怎么打他,他多痛,也没有再哭过一声,哪怕是痛得眼泪渗出,他也是用袖子擦擦眼泪,然后朝两姐妹勉强一笑。
两姐妹越打他,她们的心中越不是味儿:打他不哭,那还有什么劲?
人类有种天性,那就是强者对弱者的征服,强者不但要彻底打败弱者,与此同时,作为一个强者,他总是希望看到弱者对他示弱,如果弱者在任何情况下都不用行动和言语来向他示弱,哪怕他把弱者彻底地毁灭,作为强者的他也不会得到满足。
两姐妹在颜罗玉面前,无疑是属于强者,虽然三小的年龄相仿,可是女性的提前发育,让她们在身体上和力气上都优越于颜罗玉。又因罗紫玫遗传了她母亲的基因,她就整整比颜罗玉高出一个头。而罗芙虽是与颜罗玉同高,但她在提升她母亲遗传给她的美丽的同时,也提升了她母亲柔弱的性情,提升的结果就是,她一点也不柔弱,反而是火辣辣的强,和颜罗玉打起架来,罗紫玫也没有她的狠劲和蛮劲。
颜罗玉是打不赢她们,不过也不在她们面前哭了,这当然令她们觉得没劲,渐渐地也就很少和他打了,也许是因为渐渐地长大了,也许是因为再打也没甚意思,只有在颜罗玉惹到她们的情况下,她们才会狠狠地合伙揍他一顿,以解恨。
颜罗玉又特别喜欢惹他的两个小姐姐,所以被打,还是常有的。
这在孩子,是生活的重要成份。
所有的孩子,几乎是在玩耍打闹中长大的。
玉娘见到颜罗玉回复了原来的样子,从心底感到欣慰,她不想让他的童年就从萧路君那件事开始蒙上阴影。那段时日,她看着颜罗玉郁郁不欢的样子,她的心比被鹰龙强压在床上时还要痛,她也为此哭过,这在红珠是知道的,红珠也就陪着她落泪,问她:玉儿怎么会变成这个模样?
玉娘只说,过一段时间就好了,他还是孩子,会很快忘记的。
可是,颜罗玉真的会把半年前发生的一切忘记吗?
从表面上,他现在的确是忘记了,他只是个天真的孩子。
红珠也就不再追问半年前到底发生什么事。
玉娘便安心地继续打理妓院,没有了萧娘的帮忙,她比以前辛苦了许多,妓院的大事小事都得她去处理,孩子都是红珠和绿翠带的。
如此,日子在平淡中混过。
又是一年的中秋,和往年不一样的是萧路君已经不在了,罗薇、罗喜两姐妹也不出来与她们同聚一桌,赏秋的月,照着的院子里只有六条影子。
红珠叹道:“到现在才觉得以前的人都错了,月圆并不是人团圆的时候,其实应该是这样的,所有的月圆都照着人的离别,每一轮月亮都见证着人们消逝的足迹。”
玉娘叹息,忽笑道:“红珠,如果不是我了解妳,我还以为妳是有钱人家出来的会吟诗作对的千金小姐哩!嗯,妳说这话,是有些道理。”
绿翠道:“三夫人说得很对的,绿翠已经记不起爹娘的样子了,我是九岁的时候被卖出去,我的干爹夺去我的初夜之后就把我卖到了这里,我已经记不起和家人过的中秋了,离别得太久,所有的事都会忘记的吧?”
罗芙道:“二娘,什么是离别呀?是不是像萧娘一样到了很远的地方去,不会回来?可是萧娘明明是被他们埋到土里的……”
她曾听玉娘说过萧路君是到很遥远的地方去了,她却明眼看着不是这样的,所以就把不懂的问题摆上了台面。
玉娘有些后悔不和她说实话,虽说她现在不懂,但她总有一天会懂的,也许很快就懂得世间的一切了,那时,她会不会认为二娘是故意说谎骗她呢?
红珠道:“芙儿,那是因为萧娘睡着了,人睡着了,就能到很远的地方去了,芙儿睡梦的时候不是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吗?”
罗芙道:“是这样吗?可是,萧娘睡了这么久,为什么还不醒?芙儿可没有这么懒睡的,萧娘是个喜欢赖床的人哩,不好啦!”
玉娘、红珠、绿翠无言,罗紫玫又在她母亲的怀里睡着了,颜罗玉从碟里取出一只月饼,大口大口地咬着。
玉娘道:“玉儿,现在还不到吃月饼的时候,要先给月亮爷爷吃了,我们才能吃的,你怎么就吃了?”
颜罗玉道:“萧娘说过,玉儿要多吃月饼才能长大的,玉儿要快点长大,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玉娘眼神一黯,叹道:“好吧!你要吃就吃,别噎着了。”
她知道此刻的颜罗玉又记起了萧路君的死,那是不能忘记的,只能是在他幼小的心灵无意地沉埋着,一旦碰触,所有惨痛的记忆,立即复苏。
有些事,有些人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玉娘抚摩着罗紫玫的黑发,抬头望月,又是轻叹。
红珠怀里的罗芙朝颜罗玉做了个鬼脸,道:“贪吃!”
颜罗玉不敢看她,埋首吃他的月饼,两滴泪悄然滑动,落在他两手捧着的月饼上,他一口把含有泪水的月饼咬在嘴里。
绿翠看了玉娘好一会,道:“二夫人,绿翠有件事要和妳说。”
玉娘道:“说吧!绿翠,什么事?”
绿翠道:“我想,我想到外面去。”
红珠惊道:“绿翠,妳要离开我们?”
“不,不是的。”绿翠连忙解释:“我说的是妓院。”
红珠更是大惊,道:“绿翠,妳是说,妳还要到前院去做?”
绿翠垂首道:“嗯。”
红珠道:“这不行,我们怎么能让妳再去陪那些臭男人?说什么也行,我不准!”
“可是──”
“没有可是,妳不用说了。”红珠断然截住绿翠未曾说出口的理由,她不需要知道任何理由,她只知道不能再让绿翠掉入火坑。
绿翠不言语了。
玉娘道:“绿翠,妳好不容易才从那个圈子里跳出来,为何又要跳进去?”
绿翠看了一眼红珠,转脸对玉娘道:“我知道夫人的苦处,也知道妓院近来的生意不大好,而且姐妹们也走了许多,我想帮帮夫人。”
玉娘道:“妳这么年轻,又不大懂得人情世故,妳能帮我打理妓院吗?”
绿翠道:“打理妓院是绿翠能力不及的,绿翠虽然什么也不懂,但绿翠一副年轻美好的身体,以及拥有一些还算入得眼的姿色,绿翠如果到前院去,生意或许会好些也说不定。”
红珠断然道:“不管什么,我说不准就是不准!”
玉娘也道:“绿翠,找个好人家嫁了,别想这些事,如果妓院实在支撑不下去了,我会置几亩田地过活,妳虽是罗刚买来的,但罗刚已经去了这么多年,我们从来都是把妳当姐妹看待,妳要到前院去,我们也会心疼妳的,知道吗?”
绿翠自嘲地笑道:“像我这样的女人,还能找到个好人家吗?绿翠想也不敢想的,哪怕嫁出去之前,他不知道我的事,久了他也会知道的。男人是什么东西,我绿翠会不懂?他们可以大大方方地嫖妓,可是让他们娶一个妓女作正室,打死他们都不愿。男人都是爱面子的人,他不能够让别人说他的老婆是妓女的,这对他们来说,是一种耻辱。如果去当富人老爷的小妾,倒不如一辈子在夫人身边来得好。”
红珠道:“那妳就留在我们身边,也不用到前院去呀!”
绿翠叹道:“我懂得两位夫人对绿翠好,就因为如此,绿翠更要为夫人们做点事儿,而绿翠所能做的,也只是这样。”
玉娘道:“真的要?”
“是的。”绿翠坚定地答道:“我已经想过了,想得很明白,我曾经是那样,也就不怕再回到过去的样子,或许我生来就该是这个样子的。”
她的言语中,多少有些哀怨。
红珠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妳一定要这么做?”
绿翠幽然道:“因为夫人对绿翠好。”
玉娘睁大双眼盯着她,道:“就这么简单?”
绿翠道:“没遇到夫人之前,从来没有人对绿翠真正好过,对于绿翠来说,有人对绿翠给予一种真心的爱惜,已经是很不简单的事了。”
玉娘放软了口气,道:“妳不后悔?”
绿翠道:“后悔,那是将来的事,我只知道现在我必须这么做。是的,后悔?我这一生,要后悔的事,太多了,我真后悔来到这世上,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选择不要出生,可是我没得选择,我还是后悔了。为这事,将来若我后悔,也终究是我绿翠选择的,要后悔,总也是自己种下的因了。其实后悔不后悔,对于一个妓女来说,并不具有多大的意义,怎么说,她都是一个曾向任何男人张开双腿卖过的女人呀!”
三个女人开始沉默,在沉默中,玉娘朝绿翠点了点头。
一个作姐姐的,对即将准备牺牲的妹妹的──很沉重的一个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