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快过年了,颜罗王还是穿著很薄的烂衣,他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这两年来,他都过著一天饱一天饥的日子,他从春风扬万里所在县来到这扬州城,其实出了他们那个县就是扬州城了,然而他一直留恋著旧地,所以直到现在才进入这个城里。

  扬州城,显然是比他们那个县繁荣得多,可是人情更冷,所以在这里,即使讨食,也要比在他们那个县要难得多。

  扬州城的街有些冷清,可能是因为冬的缘故,人们怕冷,没事也就不大往街上跑。

  颜罗王缩著身子在街上没目的地行走著,两只眼睛东张西望,寻找可以填饥的食物。

  他走到一个卖馒头的小摊前,摊主厌恶地看了他一眼,朝他吼道:“去去,小乞丐,别在这里挡爷们的生意!”

  颜罗王想开口要一个馒头,然而心中知道这个摊主不会是个好心人,即使开口也是讨到一顿骂或打。其实他也不想在街头流浪,但没有一个人肯雇用他,因为他年纪又小,看起来又没几两肉——这也是饿出来的,他以前一直都挺壮实的。

  摊主见他转身要走,放下心来掉头和隔壁小摊的摊主闲聊,突见那人眼睛睁大,口中喊道:“那小子偷馒头!”

  馒头摊主急忙回头看,原来颜罗王趁他扭脸的时候,回身手一伸,双手就各拿了两个馒头,此时正没命地往前跑。

  摊主急忙追过去,边追边喊道:“捉贼呀!捉住前面那偷馒头的小贼!”

  他追不上颜罗王,越追距离就拉得越远,颜罗王边跑边回头看他,不料突然身体一震,倒退了三四步。定睛一看,他撞到了一个刚从另一条巷子走出来的十五六岁的少女,那少女很美,有著圆而细致的脸蛋和一双调皮的大眼睛,嘴唇儿微微撅起,此时那双美丽的眼睛正怒瞪著他。

  他知道这次惨了,就听得少女道:“你这臭乞丐,不但撞到了姑奶奶,还把我的衣服弄脏了?你要找死?”

  颜罗王看看她身边那个大概有十八九岁的手中拿著剑的高大青年,又回头看看就要追上来的摊主,道声“对不起,姑娘”就偏过他们又跑起来,听得摊主在後面喊道:“捉住前面那偷馒头的小贼!”

  颜罗王立即感到後面的肩上的衣服被揪紧,就像後面拖著一座山似的,他跑不动了,回头看见正是那个被他撞著的美丽少女抓住了他,他心一急,慌道:“求你放了我,我会被打的!”

  少女道:“你撞了我也就算了,却还偷人家东西,我兰心最讨厌你这种三只手的人,你被打也是活该!”

  那个少年道:“师妹,你放了他吧!你看他这么可怜,这么冷了还只穿一件烂衣服,我想他是饿坏了,才会偷馒头的。”

  兰心道:“要我放了他,除非他能立刻说出个让我高兴的理由。”

  颜罗王一急,张口就道:“你比我们妓院里所有的妓女都漂亮!”

  “啪啪”两声,颜罗王只感一阵晕眩,然後便觉出了脸上火热的痛,他才清醒自己已经被少女打落地上。他摇摇头看著面前这羞怒的少女,不知什么时候又惹到她了,只不过是说她漂亮而已,难道女孩子不是都喜欢别人说她漂亮的吗?

  兰心怒道:“你敢拿我跟妓女相提并论?”

  颜罗王刚想回话,看见她後面的摊主,挣扎著要起来,却已来不及了,被摊主揪住胸衣,接著脸上又挨了几巴掌,到底是多少下,他都来不及计算了,他手中的四个馒头也被摊主抢了回去。他以为这次就这样结束了,谁知愤怒的摊主又往他的胸口踹了几脚,痛得他抱腹爬滚在地上。

  摊主这才狠狠地道:“你这种小贼,就是不能同情!又让我损失了四个馒头,老子拿回去喂猪,也不给你这种人浪费。今天不打死你,算你好运,下次再让我碰见你,我就打断你的双腿。姑娘,谢谢你!”

  摊主向少女道谢之後,回头再踢了一脚地上的颜罗王,然後才知道回去的路怎么走。

  少年道:“师妹,我们走吧!”

  兰心厌恶地看了一眼地上的颜罗王,“嗯”了一声,转身跟著少年慢慢地行走著。

  颜罗王从地上爬起来,忍著痛,指著兰心的背,喊道:“小婊子,你别得意,你今天害我饿肚子又被打,老子以後碰见你,叫你去当妓女,天天给男人操!”

  他在愤怒之时,把他在妓院里以及这两年流浪街头学来的粗话都骂了出来。

  兰心从她的师哥手中抽出佩剑,转身就飘落颜罗王面前,他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胸前就中了剑,血就从他的胸口喷出来。

  颜罗王摸摸喷血的伤口,把沾了血的拇指放入嘴里含了一下,冷笑道:“你够狠!”

  然後,他的整个身体直直地向後倒下,整条街回复死一般的寂静。

  兰心看著自己手中沾了血的剑,许久,突然抛剑,转身投入她师哥的怀里,惊叫道:“我杀了人?师哥,我杀了人,我怎么会杀了人的?”

  少年安慰道:“师妹,别怕,只是死了个小乞丐,不会有事的,我们回去吧!”

  少年说罢,回首看了一眼地上血淋淋的颜罗王一眼,暗中叹息一声,扶著兰心走远了。

  他们离去不多久,从远处传来马车的声响,渐渐向颜罗王这里逼近。

  “夫人,前面有一个死人,好像是刚死的,血还没有乾!”车夫看见颜罗王,回首对车厢里面的人道。

  车厢里被称为夫人的女人用一种平和的声调道:“阿田,我们不要管这些事,偏开走吧!”

  阿田道:“是,夫人!”

  就在马车从颜罗王身边驶过时,里面的女人掀开车窗的廉布,看了一眼地上的颜罗王,忽然脸色大变,喊道:“阿田,停车!”

  阿田急忙拉停马,道:“夫人,什么事?”

  夫人从马车下来,是一个三十多岁的高贵美妇,她走到颜罗王旁边俯首下来,纤指在颜罗王胸前点了十多下,对车夫道:“阿田,你把他抱到车厢里。”

  阿田道:“夫人,抱一个死人到车厢干嘛?”

  夫人道:“他还没死。”

  阿田惊道:“夫人,你说他还没死?你是要救他了?”

  夫人幽然道:“唉,这是我们兰家欠这孩子的。从剑伤的力道看,这定是兰心那小妮子闯的祸。这孩子还能救的,既然遇上了,就是一种缘分,阿田,把他抱上车吧!”

  阿田把颜罗王抱到车厢里,然後继续赶车,车到扬州府台大人的大宅前停了下来。

  阿田道:“夫人,到家了。”

  夫人下得车来,对阿田道:“你把他抱到我房里来,我替他治伤。”

  阿田抱著颜罗王进了刘府,一直到达夫人的寝室,他道:“夫人,把他放在哪里?”

  夫人道:“把他放到我床上吧!”

  阿田惊道:“放在夫人的床上?可他满身都是血。”

  夫人道:“把他的伤稳定下来,再把床单换洗就行了。快点,不然就来不及了,我只是封住他的血脉,再不施救,他就真的要死了。”

  “好吧!”阿田把颜罗王放到那张大床上,道:“夫人,还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夫人向他挥挥手,道:“你帮不了什么忙,你出去把守住门口,我要运功帮他疗伤,记住,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准进来打扰我运功!”

  阿田道:“老爷也不准吗?”

  夫人脸色一黯,道:“他很少到我这里来的。”

  阿田还是担心地道:“可是,如果,如果他真的在夫人运功的时候要进来呢?”

  夫人道:“你告诉他,如果不得到我允许就进来的话,他就活不过今天。”

  “好的。”阿田领命,出了房去,他看著夫人把门反锁了,心中纳闷,就在门口坐了下来,为夫人护法。

  大概过了两个小时,房里还是没有什么动静,阿田却看见了府台大人朝这边走来,他把刘贤达拦住。

  刘贤达道:“阿田,你拦住我是什么意思?”

  阿田为难道:“夫人在里面运功,不准人打扰她。”

  刘贤达皱著眉头道:“我好不容易来找她一趟,她又偏偏在这个时节练什么功?”

  阿田道:“夫人从街上救回一个小孩,她正在运功替那小孩治伤。”

  刘贤达道:“她以为她是菩萨再世吗?在街上遇见个快死的小鬼也带回家来疗伤?闪开,我要进去了!妈的,谁见过老婆的房间,老公不能进去的?”

  阿田慌道:“可是夫人说过,如果你没得到她的允许就进去的话,你就活不过今天。”

  刘贤达立即止住步,惊道:“她真是这么说的?”

  阿田点点头,应道:“是这样说的。”

  刘贤达颓废地坐落地上,喃喃道:“当初我为什么要娶个弄刀弄剑的婆娘呀?爹娘,你们死了,也要弄个女人来管我,啊!这世道到底是男人做主还是女人当家?我刘贤达一世英明,为何生来就碰上这么个可怕的女人?”

  阿田悄声道:“老爷就这么怕夫人吗?”

  刘贤达瞪了他一眼,恶狠狠地道:“不怕,我干嘛陪你在这里坐?”

  阿田骄傲地道:“我就不怕我的老婆,我叫她往东,她就不敢往西。老爷,你官这么大,为何就怕夫人了?”

  刘贤达怪眼一翻,道:“你这是在说什么?你在我面前炫耀你的驯妻手腕吗?你敢笑我,信不信我让你连车夫也没得当?”

  阿田惊慌失措道:“老爷,你别生气,我阿田哪敢跟老爷比?”

  刘贤达喃喃自语道:“妈的,在老爷面前炫耀你的驯马能力,不知死活。”

  阿田附和道:“是的,老爷,阿田知道错了,我是知道死活的,以後不会再错了。”

  刘贤达道:“知道就好。唉,你说,夫人怎么要这么久,那小鬼伤得很重吗?”

  阿田回首看看房门,道:“差点就没命了,我就觉得他是死了的,可是夫人说他没死。夫人已经运功替他疗伤有两个多时辰了,我想应该差不多了吧!老爷,你还要不要再等下去?”

  刘贤达道:“当然要等了,我要看看那小鬼长个什么样子,值得她耗这么大的功力去替他疗伤。”

  两人又坐在房前闲聊起来,大抵又是两个时辰过去了。

  里面传来夫人的声音道:“贤达,你来了吗?”

  刘贤达连忙站起来,却因为脚坐得有点麻木了,差点又重新坐到地上,他朝房里喊道:“容儿,我刚来的。听说,你在为一个小孩子治伤,现在怎么样了?”

  房门突然打开了,夫人兰容出现在门口,她也许是运功太累了,脸上的倦意很浓,但有一种说不出的慵懒之态,使得她那本是极美的脸庞在她这种醉人风韵的衬托下更显其惊艳之色。

  刘贤达道:“夫人,我怎么觉得你比以前美了许多?”

  兰容嗔道:“油嘴滑舌,进来吧!阿田,你可以走了,这里不用你帮忙了。”

  刘贤达随他的夫人进入房里,看见晕睡在床上的颜罗王,道:“容儿,他还没醒吗?”

  兰容道:“他伤得很重,可能要到明天才醒,你来找我有什么急事吗?”

  刘贤达道:“没,没什么事,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兰容坐在椅子上,请刘贤达也坐了,她道:“你已经很久没有来我这里了,如果不是有事,我想你是不会往这里跑的,说吧!什么事?”

  刘贤达犹豫了一会,终於下定决心,道:“容儿,你知道的,我们只有福生一个儿子,你又不肯为我再生,我纳了三房小妾,可是她们就不争气,所以我想和你商量一下,是否可以再让我多纳几房?”

  兰容脸色一沉,看得刘贤达的心就往喉咙提,忽见她的脸色又回复平和,心才放下了那么一点点,听得她道:“你的意思,是你还想多要一个孩子?”

  刘贤达连忙应道:“是的,容儿,我们刘家三代单传,我想到我这代即使不是人丁兴旺,也不能再继续单传下去了。容儿,其实我都是为家族著想,如果你不同意,我就不纳了。”

  他装出一付大义凛然又不无可怜之相,让人看著心就软。

  兰容沉默了一阵,道:“好吧!”

  刘贤达惊喜得跳起来道:“容儿,你同意了?”

  兰容道:“我只同意为你多生一个孩子,但不准你再纳妾。”

  刘贤达脸上尽是失望之色,一屁股又坐回椅子上,道:“容儿,你是说你来生?”

  兰容道:“我不能生吗?”

  刘贤达摇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容儿,你虽然看起来只是个三十出头的人,但是你实际已经三十九岁了,如果是以前,你要生孩子,我当然求之不得,但现在还叫你生,我觉得对不起你。”

  兰容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自身的事,她们不懂练精孕之法,所以很难为你生孩子,而我是懂得的,你如果真要孩子的话,容儿就再为你生一个孩子就得了,纳妾的事就不必提了。”

  刘贤达其实并不一定要孩子,他只是想用这个藉口多讨几房小妾,想不到他的夫人兰容竟然破天荒地愿意再替他多生一个孩子,也就让他的美梦落空,心中多少不爽。他道:“那就不纳了。”

  兰容道:“我这次运功替他疗伤耗了很大功力,需要三四天才能恢复。五天之後,你来我这里和我同房一晚,我再为你生个孩子吧!”

  刘贤达惊道:“你说要与我同房?”

  兰容笑道:“不同房,怎么替你生孩子?”

  刘贤达道:“可是,你已经有五年没和我同房过了,即使是以前,你也没有一次主动要求和我同房的。容儿,你这真让我有点受宠若惊哩,我不是在做梦吧?”

  兰容道:“你不想和我同房?”

  刘贤达忙道:“不,不是,容儿这么美,我怎么会不想?只是,只是有点怕!”

  兰容无奈地道:“你一直都不愿到我这里来,就因为怕我?”

  刘贤达很诚实地点点头。

  兰容看著他这个样子,叹道:“就这一次,以後我怀了孩子,就不叫你来陪我了。”

  刘贤达道:“好吧!我答应你,五天之後来陪你一晚。容儿,这孩子怎么办?”

  兰容看著床上的颜罗王,双眼露出一种难以察觉的复杂神色,道:“现在还不能动他,明天他醒来之後再把他抬到别处去。”

  刘贤达道:“那你今晚在哪里睡?”

  兰容道:“我去福生房里睡,我们出去吧!让他好好休息一下。”

  刘贤达挡不住好奇地问道:“容儿,你为什么要救他?”

  兰容叹道:“是我们兰家欠他的,我遇见了,就得还他。这孩子是没有武功的,不可能与兰家有仇,可是他却伤在我们兰家的剑法下,唉!”

  刘贤达虽听不懂,但她一提到兰家,他就不敢多问,道:“那我们出去吧!明天我来安置他。”

  兰容与他出去了,刘贤达果然在第二天很早就过来看颜罗王。他来的时候,兰容还没到,他看见颜罗王已经醒了,正用那双黑亮的眼睛看著他。

  见刘贤达走近,颜罗王开口道:“伯伯,是你救了我吗?”

  刘贤达道:“不是我救了你,我刘贤达哪有功夫去救你这小鬼?是我的大老婆救了你。妈的,你看你又黑又瘦又脏,还他妈的一身血,把我老婆的床都弄脏了。你知道我是谁吗,小鬼?”

  颜罗王看著这个似乎很有趣的胖子,道:“不知道。”

  刘贤达昂首挺胸,拍拍胸膛道:“我乃扬州府的府台大人,刘贤达是也!”

  颜罗王笑道:“府台大人,小子知道了。”

  刘贤达又道:“小鬼,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颜罗王。”

  “什么?”刘贤达跳了起来,吼道:“你叫阎罗王?小鬼,你是阎罗王的话,老子就是玉皇大帝!”

  颜罗王忍著痛笑笑,道:“大人,我的颜是颜色的颜,你误会了。”

  刘贤达争辩道:“什么误会?听起来都一样,我建议你改改名字,不然你就真的见阎罗王了,这次要不是有我的大老婆救了你,你就真的叫阎罗王了。妈的,世上竟会有人用这样的名!”

  颜罗王道:“大人,你的大老婆呢?我要亲自谢谢她!”

  刘贤达道:“不用谢了,她救你,也是我的意思,是我让她救的。不过,救了你之後我就後悔,你小子长得真不尽人意,就不能白点胖点吗?这个样子,看著就不像我们刘府的人,如果以後让人在刘府看见你,简直是丢我刘贤达的脸,还以为我刘贤达养不起一个下人呢!赵松、赵槐,进来把这黑家伙抬到柴房去,让他在那里养伤,养好伤之後也只能让他待在柴房里,别叫他到处乱跑,丢了我刘贤达的脸了。妈的,我刘府上上下下都是清一色的白,现在却来了个黑的,让人看了,还以为我虐待下人,我这府台大人还能混吗?”

  两个壮实的汉子进来,道:“老爷,你说得对,我们都是清白的。我们这就把这黑家伙搬到柴房里作炭烧,老爷,还有别的吩咐吗?”

  刘贤达不耐烦地道:“我早就吩咐了,你们还愣在这里干嘛?是不是要我亲自动手?”

  两人同声道:“我们这就去抬!”

  刘贤达喃喃道:“真是没用的东西,连抬一个没几两肉的小鬼也想偷懒,白养你们了。”

  颜罗王看著他这个样子,忽然想笑,可是一笑,他的胸口就痛得叫他难以忍受。他心里暗道:这一剑之仇,我一定要报!兰心,你会再见到我颜罗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