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罗王和红珠走得很慢,颜罗王伤得不轻,走起路来比往常慢了好几倍,红珠扶持着他,两母子走到日落,还是不见有何客栈,却见了前方山上有一座寺庙。颜罗王和红珠看看天色不早,就往山上爬攀,好不容易爬上山顶的寺庙前,惊见庙前的那顶轿子就是今日遇见的。

  红珠急忙道:“罗王,我们找别的地方吧!”

  颜罗王道:“三娘,不了,你很累,就在这里休息吧!这看来不是和尚的庙,是尼姑的庵。”

  他看见一中年尼姑从寺庙里出来,便和红珠过去,向尼姑问道:“请问师太,我们可以在这里借庙一晚吗?我娘她走累了,这天色又晚下来,一时不能回去。”

  尼姑看看颜罗王,又看看红珠,道:“你们和我来吧!我带你们去见住持师姐。”

  中年尼姑把两母子带入,见了住持师太,住持说今日香客不多,正好有客房空着。这客房在寺庙后面,是方便一些香客住宿的,分男女两个小院落,东为男客住的,西为女客宿。

  吃过斋饭,红珠进入西后院,颜罗王也跟着走入了东院的宿房,他在房里躺了一会,不能入眠,便披衣起身,走出房间,看其他房的灯都灭了,估计今日碰到的那群人也都睡了。

  出了小院,来到山巅,望着远天星遥,想起今日之事,心中失落。

  山风见寒,入冬冷寂。

  由脚下悬崖翻吹而起的风,砍打着他的衣衫,那风强劲,几乎要把悬崖上的颜罗王吹倒,可是颜罗王仍然坚挺地屹立在崖之巅。

  他是绝不能够倒下去的,他的命,是由许多人的命成就的,那些死去的亲人们,都希望他能够活下去,也许他在以前活着没有目标,只是他现在有了,他必须照顾三娘,像他曾在娘怀里吮奶时发誓的长大后就要照顾三娘,他还要找到失散的四姐。

  逝去的人,无法找回,仍然活着的,终有一天能够相遇的,那时,至少让半个家,也团聚吧!

  他不愿负二娘的养育,亦不愿负萧娘的疼爱和教导,能够活着的时侯,就一定要活!

  像山一般的不倒,像山一般的可靠。让地底下的人,能够看见他在太阳下延伸的身影,让三娘,放心地靠着他—男人应当有山一般坚实的胸膛、山一般不倒的灵魂。

  身后传来一些轻响,颜罗王转头,模糊中似乎一少女向他奔来,他当没看见,掉转头看远方。少女跑近,颜罗王竟然听不到她的喘息,她瞄了一眼颜罗王,就朝颜罗王脚下的山崖攀爬下去。此时颜罗王又听到背后一片嘈杂,两条人影向他奔来,他低头看了看已经爬在悬崖峭壁,攀抓着崖壁上的蔓藤少女,不发一言。

  那两道黑影很快就到达颜罗王的身后,他们认出颜罗王,问道:“黑小子,你有没有见到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朝这里过去?”

  颜罗王听出声音就是今日的老者,他没有转身,也不答言。

  老者怒道:“你到底有没有看见?”

  颜罗王淡然道:“如果我说我看见了呢?”

  攀抓在悬崖壁的少女心中一阵紧张,但她却控制着体内的气息,否则一不小心就会被悬崖上的老者发觉。

  “告诉我往哪个方向去了!”老者命令道。

  颜罗王转身,黑夜里,老者也看不清楚颜罗王脸上的表情,但他知道颜罗王仍然是笑着的,他道:“哪个方向?”

  “我不知道,因为我没看见。”

  “你——”老者几乎被颜罗王气得想宰了颜罗王,可是他似乎有很急的事情,转身就朝同伴道:“走,到别的地方找找。

  老者刚要动作,颜罗王又道:“你就这么相信我?”

  老者道:“虽然你这黑小子不知天高地厚,更没什么本事,但我看得出你不是个说谎的人。

  “哦?可惜你不是看相的一一”

  老者急道:“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恩?”

  颜罗王笑道:“我是说,如果你是看相的,你一定——”

  “不和你小子废话!”老者打断颜罗王的话,转身就隐入夜色里。

  颜罗王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忽然道:“你一定是最烂的看相佬。”

  颜罗王转身,看看远方,好一会,不见悬崖壁有动静,他低头看了看,道:“你可以上来了。”

  “蛇。”少女的口中颤抖地咬出一个字。

  颜罗王蹲下来,依稀察觉到少女的背颈处有一道拇指粗的物体,他说了声“别动”,便整个人趴在悬崖上,伸手下去抓那“蛇”,入手方知只是一根蔓藤,而这少女竟然被这蔓藤吓得一动不敢动。

  颜罗王拿开蔓藤,道:“不是蛇,你上来吧!”

  “我、我没有力气了,我好怕蛇的。”少女娇喘道。

  颜罗王道:“都说了不是蛇。”

  “可我刚才以为是蛇,我现在全身都发软了。”

  颜罗王无奈,又伸手下去,抓住她的左手。少女被颜罗王这一抓,全身一颤,右手松开,整个人要往下掉,幸好有颜罗王抓住她的左手,颜罗王也被她的一扯之力,拉得几乎要随她掉下去。

  颜罗王道:“你有毛病啊?差点害我陪葬。”

  颜罗王粗鲁地把少女提拉上来,少女坐在悬崖上喘息,听声息有点硬咽的味道,似乎所受的惊吓不小,颜罗王见事情已经告一段落,偏走两步,离少女一旁,坐了下来,喘了一口气,刚才少女突然松开抓住蔓藤的手,几乎把他扯拉下去,他也惊了一刹。

  少女此时道:“谢谢英雄救小女子。”

  颜罗王转眼瞄瞄她,他看不清楚她的脸,也看不清她的衣饰,他道:“我不是英雄,也不是真心救你,只是我讨厌那个老头,所以要骗骗他,他却以为我不会骗人,实在是可笑的老家伙,米吃得太多了,人也笨。

  少女愣了一会,道:“不管是不是真心,刚才你从悬崖壁把我拉上来了。”

  颜罗王淡淡地道:“只是不愿意看到有人从我脚下掉下去罢了。”

  “你、你这家伙真奇怪。”

  “大小姐,你也该回去了。”

  少女叫喊起来,“我不是大小姐!”

  颜罗王突然跳了起来,往回直奔,奔了五十多步,忽然在山巅上乱跳乱喊,那喊叫声凄痛传山野。

  少女觉得奇怪,怎么会有人好好的突然像疯子般的跳和叫?那叫喊声可真痛苦哩!她走近颜罗王,却看不清楚颜罗王的脸,不知颜罗王到底如何了。

  不久,从寺庙里移动几道亮光,是向颜罗王这里过来的,少女急忙躲到山石背。来人走近,是两个尼姑和红珠,尼姑看见蹦跳不止的颜罗王,都惊得呆了。

  红珠却早已经见惯,幽叹一声,对两个尼姑道:“两位师太,你们回去吧!我这儿子又发作了,过一会就会好的,不好意恩,吵到你们的清静了。”

  两个尼姑提着灯笼离去,山巅又恢复黑暗,少女从石背转出来,朝红珠招招手,黑夜里红珠隐约看见一个人影似乎向自己招手,便摸黑走了过去。

  红珠走近,少女便道:“他是你儿子吗?”

  红珠听到少女的声音,暗自放心,道:“是我儿子。”

  “他怎么这样?”

  少女坐了下来,红珠也跟着坐下来,两女看着前面狂舞的颜罗王,听着他那痛苦的喊叫。

  少女又道:“他好像是疯了?”

  红珠叹道:“和疯了没两样,可是比疯了要痛苦许多,这种情形,听说要两年之后才结束,两年之内,每月都会发疯一次的。”

  “为什么?”少女问道。

  “不好说。”红珠不想说,毕竟她和少女还谈不上相识,更谈不上信任。

  少女忽然转移话题道:“那些扛轿的人都离开了吗?”

  红珠道:“他们好像在找他们的小姐,轿子还在那门前,只是他们都出外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侯回来。”

  “嗯。”少女轻应。

  红珠蓦然想起什么,问道:“你是他们的小姐?”

  “不!我才不是。他们是坏人,我不喜欢他们家的公子,却逼着我嫁给他家公子,怕我逃走,什么时侯都守着我,就连入睡时,也叫两个小尼姑陪我睡在一起。我趁她们睡着了,便悄悄地逃了出来,后来追到这里,你那儿子救了我。”

  少女解释,红珠从她的话中,知道她就是今日轿中的“小姐”,如今一听,原来是个可怜的女孩儿。

  “我那儿子,他好像不是随便救陌生人的那种人!”红珠对这点很怀疑,这段时日以来,从颜罗王对别人不信任,也不与任何人交往的情况看来,颜罗王绝不是那种随便救人的好人,而且,他在扬州时跟着刘贤达作威作福,把以前流浪时所受的欺辱都发泄在扬州百姓的身上,也养成一点爱仗势欺人的性格。就这些来说,让颜罗王去救一个跟他没有任何关系的人,是没有多少可能的。

  少女气道:“他也不是真心要救我的,只是碰巧救了我而已,所以我说你这个儿子很奇怪。”

  红珠叹道:“是这样的,他的确是个很奇怪的人,可我一点也不会怪他他的被撕碎的生活,养成他这般的性格,也是在所难免的,可他在一个母亲的心中,永远都是好孩子。”

  少女道:“阿姨,我不大明白你说的话耶,什么被撕碎的生活?”

  红珠被少女问得眼泪涌动,黑夜里想起颜罗王的过往,她的心就抽痛,悄悄地流出了眼泪,滴落在夜色里。

  “我不想说。”红珠有点哑咽。

  少女仔细地听听四周,除了颜罗王引起的,没有别的声息,她却对红珠的话起了兴趣,哀求道:“阿姨,你跟我说说嘛!我想弄明白什么是撕碎的生活,等会他们回来就会把我捉走,我一辈子都不会懂哩!”

  红珠道:“你不会逃吗?”

  少女道:“我能逃到哪里呢?”

  红珠感叹:“看来你也是苦命的孩子,和我们都一样的,唉!”

  “阿姨,能跟我讲讲什么是撕碎的生活吗?我活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可撕碎的生活,是个什么样子的?”

  “你真的要听吗?”红珠幽然道,她实在不愿提起往事,连想也不愿去想的,可是和这少女说得有点投机,而面前的颜罗王还是要疯癫一阵才平息的,暗夜里无人,忽然想对人说说颜罗王,因为这个孩子的一切,憋在她心里很久了,如果能够找到一个同病相怜的人谈谈,或许会让自己感到一些心慰,颜罗王为她所做的一切,她希望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她虽然痛苦,却为颜罗王感到骄傲。

  “嗯,想听。”少女的声音很甜,却说得很真诚。

  “好吧!我就和你说说,但是,以后你莫跟他提起我和你说的事情,因为他是不喜欢的。”红珠道。

  “不会的啦,阿姨,我听了就离开,我和他都不会见面的,而且我也不是对他好奇,只是不理解什么是撕碎的生活,好新鲜的词儿,我都没听说过哩!”

  唉——。

  红珠在自己的一声叹息中,含着眼泪,把颜罗王的过往简略地叙述着,那少女听着听着竟然跟着红珠一起哭泣,红珠说得没有保留,她开始是不想说,一旦说起来就没有保留了,就连她与颜罗王之间复杂的乱伦感情,她也说了。

  她似乎不是在对少女说话,而是在自语,是想把心中的话全部说出来,说给沉睡的山、说给啸动的风、说给狂舞的颜罗王,也说给柔弱的自己。

  待她说罢,少女已经在黑夜里哭得像个泪人儿,红珠伸手抚摸她的脸庞,道:“孩子,谢谢你听我说话,还回报我以眼泪,你真是个多愁善感的善良的好孩子啊!玉儿以前也是个善良的爱哭的孩子的,可是,现在的他,有时就真的像地狱里出来的阎罗王,我有时对着他的时侯,也很害怕哩!”

  少女硬咽道:“阿姨,我还以为他是个不讲道理、乱嚣张的恶棍哩,刚才又觉得他简直是冷血无情的怪物,可是—想不到,他原来是这么个人,我从来没见过像他那么惨的,也怪不得他总是奇奇怪怪的。”

  红珠道:“其实,我不想改变他什么,只是想让他合群些,他现在什么人也不相信,什么人也不想接近,动不动的就拿斧头劈人,我看着都害怕,我住那个地方,邻居想与我们打招呼,他一个都不理,凡是有意或无意进入我们院子的人,他提起斧头就赶人,恶名满邻舍的。”

  “他真是个不可理喻的家伙!阿姨,他长得好看吗?”少女突然问了。

  红珠一愣,道:“有点黑,可是很好看,长得黑点的男人,都很像男人,你问这个干什么?”

  少女道:“没什么,只是觉得这般的人不应该长得好看,但是,蛮高大的,嘻嘻!”

  她破涕而笑,看了看黑夜里不知在跳何种舞的颜罗王,又道:“阿姨,看他的身影,不像是十五六岁的少年,倒像是高大强壮的大人。”

  红珠擦去眼泪,瞧着狂乱中的颜罗王,骄傲地道:“他的身高还在长呢!我觉得他将来会更高大的,一定会成为一个真正可靠的汉子,山一般的汉子,永不会倒的。”

  岂知,她话刚说完,颜罗王便倒了下去,实在是—有够巧的。

  “结束了!”红珠说一句,跑到颜罗王身边,轻声道:“罗王,你还好吧?”

  在这有点冷的山风里,颜罗王竟然全身被汗水湿透,他牛喘着道:“三娘,还好,我习惯了,经过这么一下,我今日受的伤倒是全好了。”

  颜罗王看见红珠身旁的影子,道:“三娘,她怎么还在这里?”

  “嗯,你说她吗?她是在这里。”红珠一时拿不出话来回答颜罗王,只好随口说了。

  少女以甜柔的声音道:“我见你跳舞跳得很奇特,所以留下来看了,可以吗?”

  颜罗王道:“现在也看完了,可以离开了吧?”

  红珠道:“罗王,你别这样,这女孩很可怜的,你听我说。”

  她接着就把少女的际遇说给颜罗王听,可当她说完之后,竟然发觉颜罗王睡着了。

  她想起颜罗王这一天也是够累的,且每次这般之后颜罗王都会很快就入睡,她轻声对少女道:“孩子,他睡着了,你也回去吧!我自己在这里守着他就行了。”

  少女也压低声音道:“阿姨,我不能回去啊!被他们捉住了,可怎么办?阿姨,我没地方去了,以后我去你那里可好?”

  红珠看着地上的颜罗王,道:“不行啊!我这儿子不会接受你的,他会拿斧头赶你走的。”

  “他已经没有斧头了。”

  江珠还有一层担心,道:“即使他愿意,他见到女性就会乱来的,他平常是不会那样的,可是每两三天一次,总对女性轻薄。”

  “他不敢对我轻薄!”

  红珠摇摇头。

  少女求道:“阿姨,你就收留我吧!我不想这么早就嫁人,我才刚到十五岁哩!阿姨,他比我大吧?”

  “应该比你大。”

  “那我以后叫他哥哥,他就不敢对我轻薄了。”

  红珠笑道:“刚才也和你说过了,他连我、也敢的,我可是把他养大的母亲啊!”

  “真是,色狼。”少女轻骂。

  红珠不置可否,依着晚风撩了撩发丝,幽然道:“我留我家的地址给你,你若是真的无处可去,便来阿姨处吧!阿姨的女儿不在了,你给我的感觉很像我的女儿,阿姨有三个女儿哩,可是,都不在了。”

  四滴泪,就悄悄地滴落山皮,热的、凉的,掺合在一起,叫那山风,也带了酸甜苦辣的味道。